“成”与“破“：河北邢台的土地交易惯行

作者：吕进鹏  责任编辑：admin  信息来源：中国农村调查  发布时间：2016-11-07  浏览次数： 255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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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进鹏，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2016级政治学理论专业博士生，近期正在河北省邢台市双井村调查小农经济形态与实态变迁，以下内容主要是双井村村民传统时期土地交易状况的调查纪实^[1]。

    传统时期，该村普遍存在土地交易的现象。当地话语中，买地也叫“成”地或“要”地，买主即“成方”；卖地也叫“破”地或“去”地，卖主即“破方”。

1．谁卖地？（1）家中无水井、无“车马牲口”的贫困人家卖地谋生，“没有水浇地、没能力‘鼓捣’，荒着也是荒着，就去了”，贫困人家也即“没饭”的人家（当地话语，以此来形容穷困潦倒的农户）；（2）家庭劳力少的农户卖地，包括部分“好主”（地主）家庭，若劳力缺少，无人耕种，就会卖地；（3）有的家中发生灾难，便卖地救急（比如卖地看病救人）；（4）被黑军绑架勒索的“好主”。“事变”（当地话语，特指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当地“闹黑军、闹皇协”，土匪组织和皇协军时常袭扰村民（尤其针对“好主”家庭），他们将“好主”家的人绑架后勒索钱财，有些好主交不起赎金，便卖地、卖房产。“好主”们为了减少自身的麻烦，一般会将土地低价出卖，本村“好主”张华楠经常被皇协军和黑军袭扰，一气之下卖了不少土地；（5）避免纳粮的“好主”。有的“好主”们为了避免交纳较重的“钱粮”（官府公粮）而卖地，据调查，官府以土地占有亩数摊派“钱粮”，给“好主”家摊派的“钱粮”较多，有的年份天干地旱，“好主”们的收成不够交“钱粮”和打发黑军、皇协军，于是卖土地，没有多的土地，就不必交纳较重的“钱粮”；（5）赌博、“吸药面”（方言，意为抽鸦片）的农户。有的村民赌博、抽大烟，没有赌资、毒资时就把土地卖了，政府不会对“吸药面”行为予以监管。

2．卖给谁？（1）谁有能力耕种，就卖给谁，一般是卖给部分“好主”和富裕家庭，这些家庭有“车马牲口”且雇有“揽活的”（长工），他们种地能力强，会不时购买土地。据本村“好主”家庭出生的池令娥^[2]回忆，她家自祖上以来，都“少吃俭用”，攒了钱“要地”，她爷爷那时也是受苦的穷人，后来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里的生活过的相对较好，“好主”儿子池广军^[3]也回忆，“我爹那时候，家里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攒点钱、攒点物件，就要点地”；（2）“半穷不赖”的农户。当地人把拥有二三十亩土地、有五六个弟兄的大家庭称之为“半穷不赖”的家庭，即中等农户，“半穷不赖的人越舍不得吃、越委屈，他们攒了钱就想买地，买了地还要打井，打了井还要买水车、买‘头户’，买了‘头户’就算到了头了”^[4]。

3．交易规则。（1）卖地时优先考虑“近门、党家十户”（即家族的兄弟、叔叔大伯等），他们是“自家家的人，不脸生，‘物件’（方言，特指土地、房屋等财产）到了自家人手中不好啊？这是乡俗”；（2）若“近门”的人和别人出的价格相差不大，如卖一亩地，近门的人出1.8石黑豆，而外人出2石黑豆，这时也会优先卖给“近门”的人，因为“近门”的人是同姓氏的，大多是平常相互来往、相互帮忙、相互借钱的人，而外人是异姓。“近门”的人出价也不会太低，否则脸面上说不过去；（3）若近门的人与自家有了隔阂、“不对付”（有的近门，自家兄弟之间也不说话、不对付、不合适），就会卖给外人，“有时近的远、有时远的近”；（4）如果“近门”中无人要地，便考虑土地的四邻，因为卖给四邻，“鼓捣时好鼓捣，地都挨着”，种起来比较方便。当地俗语称，“能为近邻、不为远亲”，近邻能就近帮忙；若邻居与自家“不对付”，宁愿卖给外村人，“有的住的远、但走的近，有的住的近，但走的远”。至于卖给四邻中的哪一个农户，没有特殊的规定，任何一个都行，如果四邻都想要，这时“抬价”（方言，意为竞价），谁出的价格高、谁出的“物件”多，就卖给谁；（5）如果四邻中无人购买，就请“地方”（经纪）联系其他人，“地方”“开一个卖地的条子”（内容大概为：卖方的姓名、土地的面积和位置），然后在村庄里“传唤”：“XX去地，谁要地？”“地方”卖地，一般找本村的买家，或是卖给有钱的“好主”，“好主”们一般有钱，需要扩大生产时将穷家小户的土地购买，或是卖给“半穷不赖”的人；（6）若本村的村民和外村村民都要买同一块土地，优先卖给出价高的人，如果本村人和外村人出价一样，则优先卖给本村人，“那是明事”。

4．交易契约（文书）。（1）文书即字据，买卖土地时，交易双方需要立文书，也称“立契、起文书”，文书的内容主要包括：土地的面积（多宽多长，过去，土地的亩数较大，当时一亩地相对于现在的1.397亩，属大地）、位置、四邻（东南西北的地邻）的姓名^[5]、交易金额（现大洋的数量或是多少石粮食、黑豆，过去，常以“黑豆”为标准计算，文书中除了写土地的单价，还要写明交易总价）、交易双方的姓名、证明人的姓名、“地方”的姓名、交易时间（中华民国X年X月X日），文书的最后还要写“立”字。文书起好之后，需要“扣”（加盖）区公所（乡级行政办公场所）的公章，否则不予承认；（2）由谁写？写文书的人需请1人，一般是“一户落”中有文化的人，他可以不是专职的，如果经纪有文化，就由经纪代笔书写；（4）由谁请“立契者”？对于谁请，没有特殊规定，“破方”、“成方”、“地方”都可以请；（5）在哪写？一般在买方家中写，买方是“要地”的人；（6）由谁保管。文书一般是一式两份，由交易双方各留一份，“地方”不必存留；（7）“立契者”的报酬。对于写文书的人，一般不付费，但要管顿饭、管顿酒。

5．交易经纪（“地方”）。（1）为何需要经纪？土地交易中，没有经纪就“不占”（当地方言，意为不成、不行），交易双方空口无凭，“去地的想多要，要地的想少给，有了‘地方’就好说话，脸皮上看着也好”；（2）谁是经纪？过去，村庄集市有专事“头户”（方言，主要指骡马、驴、牛等牲口）的经纪、有专事粮食交易的经纪，土地交易中的经纪被称之为“地方”，他们负责“成”地，即促使双方达成交易，故，经纪名曰“地方”。“地方”是职业的，且是靠“成地”“施钱”（收取中介费来谋生）的人，他们起初“好干成地、去地”之事，久而久之，“当户落”（具体指村庄某一片区域）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掌握着土地交易的信息，比如“谁家去多少地？在哪个位置？谁家要地”，村民交易土地都会主动找“地方”，一般先请自家邻近的“地方”，如果该“地方”近期没有掌握土地交易的信息，就去请另一个。过去的双井村，有3名“地方”，他们的家境一般，不一定有文化，但一般“能说能道”，“地方”是自然形成的，不由村民选举产生，也不由上级任命；（3）职责。在土地买卖中，他们“为两头说和、做个证”，即便是家族成员内部交易土地，也要请“地方”出面作证；在村庄治理中，他们是替村长跑腿办事的人，比如敲锣“收钱粮”（即收公粮），为村公所的事情“跑哒跑哒”，为村公所办事，没有报酬。（4）“成地”报酬。一是“施钱”，“地方”的“施钱”由“成方”一人担负，一般按交易额的5%抽取“施钱”，“破方”因为需用钱或其他原因才卖地，“成方”有钱才买地，所以“破方”不担负请客的费用。后来改为“成3破2”，即“成方”担负3%、“破方”担负2%；二是请客。交易达成后，由“成方”在自家或在史家老店请文书的起草人、“地方”、“破方”等吃顿饭、喝顿酒。

6．交易价格。（1）土地价格由交易双方分别和“地方”商议，参考以往的交易价格临时而定，一般由“地方”来主导定价，如“XX家那个地是什么样的价格，你这地和他那个差不多一样”，“地方”先去卖方家中与当家人商谈价格，如果当家人恰好不在家，则交易不便进行，其他家庭成员无权做主，“地方”得等当家人回来后再商议；“地方”与卖方商定价格后，再去买方家中告知价格信息并商定价格，交易双方很少面对面说价，除非双方“知己不赖”（方言，意为关系不错）。过去每亩土地售价一般为2石粮食（黑豆、棒子、谷子），1石=300斤，货币币值不稳定，“荒年不行钱、行粮食，钱票不稳定”；（2）土地的品质与价格差异。好地一般是有田井的水浇地，是土质好的胶泥地，本村和邻近村的人们都熟悉每块地的土质，交易中，好地的价格相对较高，而沙地、洼地属于差地，“沙地不长什么苗”，好地的价格一般要比差地高出30%；（3）“抬价”（方言，意为竞价）。如果给非家族的人卖土地，恰好有几个买主，这时买主们会请几个“地方”出面互相“抬价”，卖方会选择出价高的买主，如果两个买主出的价格相当，则遵循先来后到的规则，卖给优先交易的买主。

7．交易定金。（1）如果交易双方达成初步的交易协定，买方先“下个码”（当地方言，意为交定金），“怕不中，先占住”，不让外人插手、购买，“码钱”数额不固定，“下码”之后，交易双方一般不会反悔，如果买方反悔，买家先找“地方”去给卖方说好话，让其退还“码钱”；（2）“码钱”首先给“地方”，“地方”再给卖方，“‘地方’经手了，就有证明了，中人证了”。

8．丈量土地。交易时时，需要重新丈量土地面积，买卖双方均需在场，请“地方”丈量，也可请“当户落”（住在同一片地域）中“好管闲事”的人丈量，丈量人自带“道子”（丈量土地的器具），“道子”分长短两种，长的为6尺2，短的为5尺，如果请“地方”丈量，丈量费用包含在中介费之内，由买地的人支付，若请“好管闲事”的人丈量，则不需要付报酬。

9．土地四邻见证。（1）比如农户A“去地”时，需要告知该地的四邻，并且要把他们请到地头，当着他们的面“去”地，需要告知四邻的内容大概是：“我要把地去给XX了，去的地多宽、多长，‘灰厥’（即界定土地边界的石灰桩）没动”，“去”地时不改变原来的“官背”，四邻去交易现场主要是为了监督A，防止他改变“官背”界限，私自做主把自家的地边卖给别人；（2）有些地邻与农户A“知己不赖”，相互之间比较信任，且“官背”是明显的，这时，地邻也可不必去交易现场；（3）每个农户的地都有文书，四邻去交易现场，一般也会携带自家土地的文书，也有地邻不带。

10．交易纠纷。买卖土地时，土地四邻间一般不会出现“官背”的侵占引发的纠纷，如果出现纠纷，除了由“地方”来调解，当事人还会请“近门”的大辈、“当户落”的“知明者”调解，也会去村公所（当地称“老局子”）找村长等，“他们都有那个本事，在村里吃的开，在村里能扛的起、放的下，说话算数，名气高，有文化”，“近门”的大辈和“当户落”的明事理的人即便没有权，但他们能说会道。如果打官司，区公所和县衙的办事人员来村庄调查案情时，也会找替当事人“顶堂”的人（“近门”的大辈、“当户落”明事理的人）询问详情，聆听他们的意见。

11．交易达成。土地丈量之后“立文书”，买方拿到新的文书再“下大价”（当地方言，意为付全款），这时交易才算达成，双方不能再反悔，若有一方反悔，需要找“地方”协调，如果“地方”协调不了，就去区公所或县衙打官司。

12．“老契”（旧文书）的处理。新的文书写好后，由“地方”和“立契者”作证，当场烧毁旧的文书。

13．交易税（公证费）。土地交易达成后，由“成方”自带新文书（其他人不必随同）去区公所“扣”公章，没有被公证的文书也即“白契”，官府不予承认。加盖公章时，需要交纳公证费（即交易税），公证费由“成方”承担，“破方”卖了土地便不再拥有土地产权。

14．是否需要村长、保长同意。交易土地，无需征求村长、保长的意见，他们不予干涉，文书“扣”了公章，交易就达成了。

15．是否给“四邻”^[6]请客。交易达成后，不需要为土地的四邻请客，“当地乡俗里没那些规矩”。但有的农户“有饭”（当地话语，以此形容当时经济相对宽裕的农户），比较大方，买了地后也会请卖方、“地方”、丈量人、四邻一起吃顿饭、喝顿酒。

16．其他财产的交易。除了土地的买卖，在交易房屋时，也会遵循同样的规则，比如优先选择卖给“党家十户”的族人，邻居次之，再选择卖给“当户落”的人。

以下为中华民国时期，本村土地交易的案例：

案例（一）“近门”之间的土地交易。某年，农户A，张氏家族中的大辈，为人厚道，“当户落”的人都称他为“五爷”，五爷要卖自家的庄窠地（老人回忆，面积约为3间房宅基地大小），准备卖给“近门”的农户B（五爷的邻居），B家中比较穷，有4兄弟（B是长子），一直没有分家，庄窠地狭窄，B若买了五爷的“地当”（方言，此处指庄窠地），自家就变得宽敞一些，可以盖几间房屋，到时候分给弟兄们；而这时，农户C听闻五爷卖地之事，也起了买地之心，他也是五爷的邻居，同时也是张氏族人，他家“地当”比较宽敞，且家庭经济情况比较好（有饭），他出的价格比B出的高，当地人说，“C多出2布袋粮食都‘不吃劲’（当地方言，意为比较轻松，不吃力），而B要多出1布袋粮食就很‘吃劲’”。在这种情况下，五爷和B都觉得很为难，五爷比较同情B，卖地时偏向B，但不能因此事得罪了C，他觉得都是“一张家”的人，如果C为王氏、李氏等外姓人，就不会出现如此为难的事情。某日，B跟“当户落”“知己不赖”、“好管闲事”的老头们讲出了自己的为难，如果不和C竞争，自家“地当”就没法扩展，如果竞争，自家又没有那么多粮食。“好管闲事”的人们听了B的为难之处，便给B出了个主意：让B提前跟五爷私底下讲好价格，比如以2布袋粮食买他的地，“该是多少就多少”，不要让C知道实际价格。C若与B“抬价”（竞价）——出1布袋粮食，B就出2布袋，C要是出2布袋，B就出3布袋或是4布袋……以这样的方法来压倒C。最终，五爷的地卖于B，地的价格还是按之前私定的计算。

案例（二）赌博引发的土地交易。过去，冬天农闲时节，年轻人们没事干，一般聚在某个村民家“推牌九、摸牌、溜筛子”，有的女性也参与，玩牌时要“搭头”、压底钱，“好主”和穷主也会一起打牌。民国某年，“好主”张家须和穷人张二五一起打牌，赌注为土地，起初，“好主”牌运差，输给穷主2“淋口”（方言，意为沟渠，1淋口=4亩）土地，“好主”想就此结束，准备退出，这时，穷主给“好主”说，“我把赢的地借给你，咱还玩”，大家都说穷主没主意，最后，穷主反倒输了，不仅输掉了之前赢的土地，还把自己的庄窠（4间房屋及宅基地）也输给了对方，大家都说“好主”心硬、狡猾，后来，“好主”把赢的庄窠卖给了本村人，卖的钱全归己有，没有给穷主张二五一分钱。张二五被扫地出门，无家可归，他也没找人打官司评理，因为赌博是双方自愿的。就在张二五落难之时，得到了他的堂哥的帮助，张二五带着妻子和3个儿子及“家当”搬到了堂哥的一间空屋子，堂哥也没向他要钱，免费且长久让他居住。

注释：

[1]调查内容主要摘自张小考、张联须等老人的口述。

[2]现年87岁。

[3]现年68岁，据他在他父亲那里听闻，过去，家里经常有皇协军、黑军来敲诈勒索，“要这要那”，他母亲是本村东北方朱家庄闵氏，朱家庄距离双井村15km，他家过去的房屋也是平房，属于本村建的最高档的，房屋大门由厚实的木制材料做成，并且镶有铁皮。

[4]摘自现年87岁王丰娟老人的口述。

[5]也即土地的“官背”，当地将邻地边界称之为“官背”。

[6]邻居也称“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