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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转型与缅甸乡村社会变迁——以抱村为中心的考察

作者:钟小鑫  责任编辑:杨文茹  信息来源:《南洋问题研究》2020年第1期,第96-104页。  发布时间:2020-06-21  浏览次数: 3331

 2011年在缅甸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的军人专政宣告结束国家政治转型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在此过程中多党制和普选制的规则得以确立并逐步完善民主政治的框架初见雏形。国家政治转型为缅甸乡村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变化的领域囊括了乡村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缅甸乡村社会在政治转型中呈现出新的面貌但这一重要的课题在学界还未得到应有的关注。通过在缅甸乡村社会中长期的田野调查本文发现军政府时代之后的缅甸乡村社会出现了许多新的情况具体的变化主要包括村落共同体的裂变、乡村权力结构的转型、村民与国家关系的变迁等等。概而言之在过去的10年缅甸乡村政治生活的主旋律逐渐从“抗争政治”向“派别政治”转型。

关键词缅甸政治转型乡村社会抗争派别政治


一、背景与问题

缅甸在1948年取得独立后在政治上实行议会民主制但缅甸的民主政治并未能得到持续发展。1962年以奈温Ne Win为首的军人集团发动政变缅甸自此进入了军人专政时代。1988年奈温在举国的反对声浪中被迫辞职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以苏貌Saw Maung为首的另一个军人集团缅甸依旧在军政府的统治下艰难前行。直到2010年11月7日缅甸举行了自1990年以来的第一次大选联邦巩固发展党USDP以下简称“巩发党”在大选中赢得了76.5%的议席而获胜一个“民选”的政府开始执政这被认为是缅甸政治转型的重要一步。[1]2011年3月30日吴登盛U Than Sein宣誓就任为新总统登盛政府通过开放报禁、取消网络管制、释放政治犯、扩大经济自由等措施促进缅甸改革获得了国际社会的认可。

2015年缅甸再次迎来大选以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为首的全国民主联盟NLD以下简称“民盟”以绝对的优势获胜2016年吴廷觉U Htin Kyaw成为新一任国家总统实现了国家权力的平稳交接缅甸的政治转型在民盟的执政下继续深入。纵观这一段获得了世界瞩目的历史过程多党制与普选制的规则得以确立并逐步完善成为了缅甸政治转型的核心标志和成果。正如英国学者拉尔Marie Lall所声称的那样“这是缅甸1962年以来最伟大的变革。”[2]

关于缅甸政治转型的宏观分析及未来走向已经得到了国内外学界的较多关注例如政治转型中的缅甸族群冲突、政党政治、缅甸对外关系以及政治转型所面临的机遇、挑战、取得的成效和未来预期等。以上议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们是理解缅甸政治转型关键所在。然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尚未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即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军人专政的终结对缅甸社会的影响如何特别是对乡村社会而言意味着什么政治转型对乡村民众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样的问题还未得到学界的充分讨论本文以笔者在一个缅甸村落——抱村中长期的田野调查为基础考察军人专政结束之后抱村社会所经历的变迁以及抱村村民在国家政治转型背景下的日常生活最终试图对政治转型中的缅甸乡村社会变迁形成理论性的解释。

缅甸是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农业人口超过全国总人口的60%。曼德勒省位于缅甸的中部地区是缅甸第二人口大省也是上缅甸UpperMyanmar地区最重要的缅族聚居区。缅甸历史上数个王朝都曾在此建都因而曼德勒地区被视为传统缅甸社会与缅族文化的代表。抱村是曼德勒省彬乌伦县下属的一个普通村落村民们都是缅族佛教徒。根据2015年的统计全村共有107个家户总人口为412人。与其他缅族村落一样抱村也有一座专属于本村的佛寺人们称之为“抱寺”抱寺中有一名住持他是抱寺的负责人及首领佛寺中另外还有两名具足戒僧侣以及8名沙弥。村民们并不缺少土地商品农业种植是他们最主要的生计方式。笔者从2014年年初开始进入抱村开展田野调查累计在抱村的生活超过一年本文运用的素材皆为笔者在抱村收集到的第一手资料。

二、“僧俗共同体”的裂变

在缅甸民间流传着一句著名的谚语“无佛寺不成村落”其反映的是缅甸村落社会中“一村一佛寺”的基本存在形态。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斯皮罗Melford Spiro在其著作中指出“缅甸村落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持和供养僧侣和佛寺……正是这个高于一切的overriding目标的存在使村落成为一个富有凝聚力和充满合作精神的共同体。[3]斯皮罗的观点凸显了上座部佛教对于维系缅甸村落社会整体性与独立性的功能与意义并强调了僧俗关系在村落社会中的绝对重要性。在此基础上段颖提出“僧俗共同体”的概念并以其来指称缅甸村落社会的本质认为佛教能够在缅甸发挥如此大的影响力正是依赖于这些遍布全国的僧俗共同体。[4]具体而言僧侣是村民的福田及仪式专家而村民则是僧侣的施主与供养人两者之间所形成的互惠与共生关系正是僧俗共同体的核心要义。[5]

在英殖民时期以及军人统治时期缅甸村落社会的僧俗共同体特质得到了巩固与强化。正如斯科特James Scott在其著作中所描绘的那样对于缅甸农民而言英殖民政府就像是一架无孔不入的征税机器在乡村社会中不停地运转这威胁到了农民的基本生存同时激起了农民反抗运动的兴起并强化了村落社会的团结[6]使其成为一个更为紧密的僧俗共同体。这既是反抗运动中底层政治动员的需要也是农民抱团共同应对生存危机的需要。在军人当政时期缅甸农民很少与政府发生直接性的对抗美国缅裔政治学家阿德·貌当芒Ardeth Maung Thawnghmung指出了其中3层原因即对军政府的恐惧、对当局的矛盾态度以及农民应对威权统治的柔性抵抗机制。[7]这些应对军人威权统治的柔性抵抗机制经常是通过与村长、僧侣、亲戚及其他村民之间的团结协作来完成的[8]在此过程中村落社会作为僧俗共同体的性质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僧俗共同体是缅甸村落社会的自然形态而殖民时期与军人当政时期在乡村社会中弥漫的抗争政治加强了村落的团结使其僧俗共同体的性质得到了巩固。然而这一看似稳固的结构在军人专政终结以后出现了动摇在民主化进程中作为僧俗共同体的村落社会开始发生裂变这与多党制和普选制向乡村社会中的不断渗透密切相关。2010年以来随着军政府威权统治的崩溃多个政党通过普遍选举来竞争执政权的制度得以确立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政治转变。正如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所指出的“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引领威权主义转向民主的是‘选举动力’。”[9]缅甸的政治转型正是在多党制和普选制得以确立的情况下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

多党制和普选制的确立给缅甸乡村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各个政党为了获得更多的乡村选民的支持而在乡村社会中展开了颇有力度的政治动员。在这一过程中许多村落社会因为政党阵营的分化而发生裂变。在抱村在政治转型过程中明显分裂成了“巩发党支持者”和“民盟支持者”两大阵营其标志性的事件是村里在2010年大选后分别成立了巩发党支部和民盟支部。一些村民以正式党员的身份加入到自己所支持政党的支部而没有正式入党的村民也大多会选择支持或者依附于其中之一。

2015年大选来临近期间抱村的两大阵营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开始显现并激化。在当时看来抱村的巩发党阵营的力量明显更强大几乎村里所有的精英都公开表示支持巩发党他们主要包括以抱村佛寺的住持吴维迪塔为首的僧团、村长吴敏伦以及头人吴明生。而民盟阵营显得力量单薄其内部构成人员大多是村里的普通村民人数上也不占优。由于巩发党制定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竞选策略[10]所以其在乡村地区的动员力度也比民盟更大。这一点从巩发党在抱村的利益输送政治贿赂就可以看出来巩发党在大选之前花费了3000万缅元约合15万人民币为抱村小学新建校舍花费400万缅元在村里打了一口井并为村里的每一户家庭提供50万缅元的现金支持。

反观民盟虽然其选举策略重点不在乡村但是并没有放弃乡村其举措也有别于巩发党的金钱政治而更加强调意识形态与政治理念的输出。一些间接的带有民盟倾向的社会组织会时不时出现在抱村顺便宣传民盟的政治主张。在大选之前一个民盟背景的非政府组织两次来到抱村进行健康知识的普及活动第一次是关于如何预防、发现、救治肺结核病第二次是关于老年人如何预防和控制高血压。在每一次健康知识普及之后他们会用少量的时间进行政治宣讲。宣讲的内容强调缅甸社会需要改变以及民盟的政治主张。类似的组织还来过几次例如普及农业技术的组织乡村老师培训组织等都是作为民盟的大选宣传组织来到抱村活动。

冲突首先起源于该不该接受巩发党每户50万缅元资金支持的争论一部分民盟支持者公开表明将拒绝接收这笔款项而巩发党支持者发动村落中的僧侣向民盟支持者施压希望通过宗教劝导让村民们都接受这笔现金资助。在2015年点灯节也称作“出瓦”“开门节”),抱寺住持吴维迪塔利用节日村民聚在寺庙进行仪式的时机发表了他对巩发党“金钱选举”策略的看法

“佛祖告诉我们常做功德古多ku’tho),就会成就善业kan。布施阿禄a-hlu是做功德接受别人的布施也是做功德。如果不布施就没有功德但是不接受别人的布施则不仅没有功德而且罪业深重……最近有人在村里布施建学校、打井听说他还给大家经济上的帮助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我们接受了他的帮助也就是帮助他做了功德我们也将获得功德。我听村长说有的人不想接受这种帮助那你们岂不是在阻止他人做功德吗这是相同的道理啊一个人对你布施是不能拒绝的……”

在吴维迪塔的诠释下巩发党的政治贿赂变成了布施。事后证明吴维迪塔对村民们的“劝告”具有一定的效果村里很多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在这种劝告下接受了巩发党的资助只有少数家庭拒绝接受贿赂。但事实可能令巩发党及其支持者大跌眼镜因为政治贿赂不一定能够买到政治支持。在2015年的大选中抱村一共有263人拥有投票资格结果是民盟获得了132票巩发党100票其他党派20票11票弃权民盟小胜巩发党。这种结果是巩发党没有想到的原因在于有一部分村民收了巩发党的贿赂却没有将票投给巩发党。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现象在一些家庭中父母支持巩发党但子女支持民盟父母作为家长收了巩发党的贿赂但他们的子女仍旧将选票投给了民盟。大选的结果令村里巩发党支持阵营有些沮丧而民盟支持者阵营非常兴奋他们将村民觉索稳推选为党支书将他家定为党支部并在其家的大门上挂起了民盟的党旗。

2015年大选可视为抱村两大阵营的正式交锋但是这种竞争并不仅限于此而是继续蔓延到村落政治和村落生活之中。最突出的案例是2016年1月抱村村长的换届选举演变成了两大阵营的政治争斗剧。2016年1月抱村村长吴敏伦任期届满参与换届的候选人一共有8位村民但真正具有竞争力的只有吴通耐和吴文凯两人而这两人恰恰在政治上分属巩发党和民盟两个不同的阵营。与大选中一人一票的制度不一样村长选举采用一户一票制一共有104户家庭参与了投票吴通耐获得了42票吴文凯获得了29票第三名吴纳图获11票第四名吴纳务得10票。因此吴通耐成为了新一届抱村的村长吴文凯和吴纳图则成为候补村长。

为什么在全国大选中巩发党在抱村失败了而在村长选举中来自巩发党支持者阵营的吴通耐却获胜了这跟村长选举采用一户一票制有关参与村长选举投票的村民一般是家庭中的户主他们以中老年村民居多而他们之中恰恰以巩发党支持者居多许多支持民盟的年轻人没有投票的机会。在抱村两大政治阵营的竞争中巩发党支持者终于扳回一局。但这并非故事的结局吴通耐的村长生涯只持续了6个月。实际上在村长选举一结束抱村民盟阵营就开始策划反击。他们成立了以抱村民盟党支书觉索稳为首的上访小组该小组的目标就是向县政府告发村长吴通耐直至其下台为止告发的内容包括吴通耐的能力、道德、经济问题等方方面面。

抱村的巩发党阵营也没有束手就擒他们以头人吴明生为首也组织了一个小组向县政府反映吴通耐是通过选举产生的新一任村长代表了大多数村民的意愿和期望是最合适的村长人选对吴通耐的告发纯属污蔑。在这一轮上访中最终以民盟支持者阵营的胜利而结束2016年7月彬乌伦县政府决定撤销吴通耐的村长职位由候补村长吴文凯接任而吴通耐也因此觉得颜面扫地从而带着新婚妻子远走他乡抹谷去谋生。对于为何双方都向县政府上访而县政府最终相信了抱村民盟支持者的告发抱村巩发党支持者解释说“现在民盟执政县政府当然会支持吴文凯。概观抱村的村长换届选举我们可以看到国家政治与村落政治已经紧密地嵌套在一起而村民的日常生活也在村落的政治裂变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由于抱村的僧团害怕民盟的执政会赋予国内少数族群主要针对穆斯林群体更多的公民权利从而危及缅族及缅甸佛教的地位所以他们几乎都站在支持巩发党的立场上这一事实深刻影响了抱村的宗教生活。一方面部分民盟支持者阵营中的村民开始拒绝进入抱寺参与公共宗教生活另一方面抱寺僧团也拒绝为这部分村民提供仪式服务。2017年抱村3位民盟支持者每人花了400多万缅元约合两万人民币前往印度拜佛行遍了印度各大佛教胜地。他们此行的目的也非常明确他们试图向村民宣告“就算不皈依抱村的僧侣我们仍旧可以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通过对抱村2010年以来的政治生活描述可以发现抱村作为一个僧俗共同体的性质正在不断弱化村落社会正在向着“政党二元结构”不断裂变。

三、村落权力结构的重建

在传统缅甸乡村社会中头人、村长及僧侣是村落中最普遍的权威类型他们的权力运作方式以及彼此之间形成的关系构成了村落社会中的权力结构。如果以韦伯Max Weber的社会权威类型学作为参照我们可以将缅甸乡村的头人视为传统型权威、村长为法理型权威、僧侣为卡理斯玛型权威。[11]

头人既是缅甸乡村社会中最重要的社会权威也是村落中最核心的社会组织。头人组织由头人和十户长构成其中头人在缅语中被称为亚卢季ywa lu gyi:),其字面意思是村大人十户长被称为色恩高hse ein gaun:),其字面意思是管理十户家庭的首领。所以头人可以被认为是全村的首领而十户长则是村落中每相邻的十户家庭所组成的村组的头领十户长对头人负责相当于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甲长。在一些特定的情境下村民会将头人和十户长统称为村父村母ywa mi’ywa ba’。抱村一共分为5个村组每个村组由20户至22户家庭组成5个村组的十户长分别是吴定佩71岁、吴明生62岁、吴稳貌61岁、吴丹瑞73岁、吴波斗54岁。抱村的头人是第二组的十户长吴明生。

在抱村村民们称村长为欧伽塔u ka da’),这一词语最直接的意思是最高行政长官、首长和主席等但在村落社会中欧伽塔专指村长。传统缅甸乡村社会中并无村长一职村长是随着国家治理越来越深入乡村社会后而衍生出来的制度性权威村长的权威性质是由国家制度和法律赋予的所以属于法理性权威。他们既是村落与国家的联系人和沟通桥梁也是国家在村落社会中的代理人。村长的职责是在基层维护国家的利益并实现国家在基层社会中的治理但与此同时村长也属于村落社会中的一员他同样无法摆脱村落社会关系网络以及亲属关系网络。所以村长需要平衡国家与村落村民之间的利益其在身份上既是村民同时又超越村民。

僧侣之所以能够成为缅甸村落社会中的权威主要缘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对僧侣的供养和尊敬是村民们获得功德的核心方式另一方面村民认为僧侣的生活方式及精神品质是他们的道德榜样。[12]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缅甸乡村各类权威的资本来源其中头人和十户长的权威主要源于传统文化及传统社会组织十户组织的延续而村长的权威则主要源于国家制度与法律僧侣的权威则更多地表现为道德典范。村落社会的治理及秩序的生成正是在三者所结成的权力结构下得以维系。

但是在政治转型的过程中村落社会中的一个特定群体的崛起打破了原有村落的这种“三足鼎立”式权力结构这一群体就是村落中的青年群体。他们在村落政治舞台上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并对村落中的传统权威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冲击并正在形塑着一种新的村落权力结构。在缅甸乡村青年人一直是被高度组织化的群体因为每一个村落都有两个未婚青年组织。男性未婚青年组织在缅语中叫卢骠lu byo),女性未婚青年组织叫阿骠a-pyo),卢骠和阿骠既是年龄组织也是性别组织。在此我们将两者统称为的未婚青年组织。两个未婚青年组织各设有一名头领男性未婚青年组织的头领叫作卢骠高lu byo gaun:),女性未婚青年组织的头领叫作阿骠高a-pyo gaun:)。在抱村一般17岁以上的未婚青年都可以加入到未婚青年组织之中直到其结婚才会退出组织。

未婚青年组织在缅甸村落社会中有一个重要的社会功能即在村落的公共生活中承担“服务生”的角色。当村落佛寺中要举行仪式时未婚青年组织的头领会将各自的组织成员召集起来进行劳动分工。仪式当天未婚青年组织的成员比一般的村民要更早来到佛寺做好仪式的准备工作村民来到寺院用餐时他们要为村民盛饭、添菜。仪式结束后们要再一次对佛寺进行清扫。当村里举行婚礼、葬礼、乔迁仪式、升学宴等公共活动时未婚青年组织同样是其中最重要的“帮手”。[13]

在政治转型过程中抱村的未婚青年组织的性质越来越接近于政治组织。大概从2014年开始巩发党和民盟都曾进村争取未婚青年组织加入自己的阵营。未婚青年组织具有相当规模的人口基数对政治动员持较为开放的态度并且是最具有政治激情的年龄群体这些都是各政党努力争取未婚青年组织的重要原因。在两党对抱村未婚青年组织的争夺中最终以民盟获胜告终。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抱村所有的未婚青年都支持民盟但确实是大多数未婚青年组织的成员在2015年的大选中将选票投给了民盟在巩发党所得到的100张选票中只有17票来自18岁至35岁的村民而在民盟的132张选票中来自该年龄段的选票高达97票。可见青年群体在抱村大选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年龄的阶序在缅甸乡村社会中一直被着重强调这致使未婚青年组织传统上是一个完全受头人和僧团领导的社会组织。但在政治转型中抱村的未婚青年组织开始脱离僧团和头人管控。在举报抱村村长吴通耐的过程中未婚青年组织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抱村两位未婚青年组织的头领都撰写了证明材料证明吴通耐不具备当村长的条件和资格们还发动了组织内的成员联合署名。这两份证明材料以及未婚青年组织成员的联合署名在扳倒吴通耐村长职务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等于与支持吴通耐的头人和僧团公开对立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年轻一代对于村落传统权威的宣战。另外值得特别指明的是随着缅甸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以及新媒体技术在乡村社会中的普及缅甸的村落社会将逐步迈向“后喻文化”的阶段[14]青年首领和青年群体在村落社会中地位、作用及影响力都将进一步得到提升。而缅甸乡村的权力结构也将在“后喻化”的过程中发生重要的变革。

四、农民与国家关系的变迁

在军政府统治时期政府对于基层民众与基层社会的经济剥削与贪腐受到了学者的重点关注。南希·赫德森·罗德Nancy Hudson-Rodd和盛廷Sein Htay在考察缅甸军政府统治下的农民生活及他们的土地状况时指出农民要经常面对土地被政府随意没收的境遇农民想要获得土地使用权时往往要对多个政府部门进行贿赂才能如愿。当农民试图通过法律手段来维护自身的土地权益时这样做的农民只是极少数),军政府往往会以其他莫须有的罪名迫使农民甚至农民的辩护律师入狱。[15]貌当芒和普拉斯·弗里曼Elliott Prasse-Freeman也曾在各自的研究中强调军政府利用专制特权对民众进行经济剥削的现象并同样应用了寻租rent-seek理论来解释军政府的行为。貌当芒通过对仰光的出租车政策、黑市、宗教等事项进行了田野调查发现政府制定的诸多政策都不是出于对民众的考虑往往是为了其自身的利益大多数政府制定的政策都成为民众日常实践的障碍当民众不得不跨过这些政策障碍时军政府就可以从中抽租。[16]普拉斯·弗里曼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认为军政府的寻租行为是其维持威权统治的燃料fuel),各级政府都在不同程度地进行着寻租实践整个政府变成一个从上到下的完整寻租体系。[17]斯皮罗通过在一个上缅甸乡村中的长期田野调查后发现“通常情况下贿赂是保证政府能够满足村民需求的唯一有效方式。[18]

军政府对于基层社会的剥削也同样出现在抱村。抱村是一个不缺乏土地的村落村里的各家各户都有不少的土地。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村里拥有土地最少的家庭也有5英亩大概相当于30亩),拥有土地最多的家庭有将近100英亩约合600亩。但村民只具有这些土地的使用权而无所有权要获得土地的所有权就需要去办理土地产权证。在抱村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曾为了办理土地产权证而贿赂县里相关的公务员。首先要讨好村长在办理土地产权证时需要村长证明某一片土地确实归某个家庭所有其次要贿赂丈量土地的公务员不然他就会使农户的土地面积大大缩水接下来还需要贿赂办理证件的公务员以使自己能够早日获得土地产权证。村民吴明生一家的使用土地高达40多英亩但他成功注册到的土地只有5英亩左右而且是分3次注册的其间总共的行贿金额超过100万缅元。吴明生还属于比较幸运的村民抱村一些家庭有的连一寸土地都没有注册到。除了土地注册在法院打官司也经常要贿赂检察官和法官而且这些法律部门往往会同时接收原告和被告双方的贿赂。所以村民们都尽量避免与政府及公务员打交道。

在政治转型的过程中以上呈现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自文人政府代替军人政府以来政府向基层社会所建立起来的“寻租体系”也正在慢慢消解。无论哪一个政党执政他们都需要告别在基层民众心目中的“贪腐者”和“寻租者”的印象才能争取到更多的选票和政治支持。所以执政者会严格要求各级政府严禁剥削基层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政治转型给缅甸基层社会带来的积极效应。但是问题仍旧存在一方面寻租体系经历了漫长的建构过程涉及到各项国家的制度建设以及各方的利益其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彻底崩溃建立一个清廉的政府体系还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另一方面寻租的减少或者消失并不意味着问题的彻底解决。例如同样面对土地注册的问题抱村村民普遍反映军政府统治结束以后土地注册部门的腐败治理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土地注册难的问题并没有因此得到解决村民想要取得土地的所有产权仍旧是困难重重。甚至有村民指出以前想要土地注册不管怎么说通过贿赂公务员也是一条可行的途径但现在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情况正在变得更遭。

伴随着寻租的弱化另一个相反的现象正在慢慢地普遍化即反向寻租这是指基层民众利用自己手中的选票向政党或政府寻求利益的现象。如前文所言2015年大选之前巩发党为抱村村民提供了各种利益输送其中就包括花费400万缅元在抱村打一口水井但这一项政治投资本来并不在巩发党的计划之内其源于抱村的头人和十户长主动向巩发党“争取”而来。抱村头人当时已经清晰地认识到政治转型中的政党竞争将会给村落带来一些发展的机会于是他们列举了村落中最急需解决的一些问题并向巩发党汇报希望巩发党能够提供支持解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主要包括打一口水井将村里通向镇里的一段土路修成水泥路为村里接通高压电。在这些项目中打水井在2015年大选前就已经完成而修水泥路则是在大选之后开工的但只完成了一半现在抱村通往镇上的道路仍旧还有一公里左右的土路通高压电的工程在大选之前已经开始2015年年底竣工但完成的方案是巩发党承诺提供500万缅元资金支持其余的短缺资金向村里的各家各户平均摊派最后算下来村里的每户家庭需要交纳70万缅元大多数村民都接受了这个方案并交了钱。但通电的500万缅元并不是巩发党直接给的钱而是他们去找的赞助人来提供的。反向寻租不仅仅表现在打井、修路、通电等公共事务上还包括个人的反向寻租。在帮助吴文凯接替吴通耐成为抱村村长的过程中就有村民提出希望吴文凯成为村长后可以为自己的土地注册提供一些便利。

伴随着政治转型的不断深入我们可以发现政府的寻租行为及其体系正在收缩军政府时代的农民与国家的关系也正在发生变化。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寻租与逃避”“威权与抗争”的垂直关系变得弱化了农民与国家之间出现了一些可以“讨价还价”的中间地带。这是政治转型为缅甸基层民众所带来的可喜的变化但其中也暗含隐忧当农民向国家伸手进行“反向寻租”时我们恰恰可以感受到缅甸政治转型中的制度缺失民主之路真正走向正轨可能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自从2011年军政府的统治结束以来缅甸的乡村社会在此政治转型的过程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抱村的个案显示这些变化主要表现在作为僧俗共同体的村落社会正在逐渐裂变成一种二元对立的政治结构。村落权力结构也正处于重塑的过程之中青年群体在乡村政治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昔日的边缘群体也在政治转型的过程中走到了基层政治舞台的中央村落权力结构正向着“后喻化”的方向发展。农民与国家的关系也在政治转型的过程中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政府和公务员对乡村社会的剥削有所减轻基层向上层反向寻租的现象越来越突出农民与国家之间出现了一片可以“讨价还价”的中间地带。缅甸乡村社会出现的这些变迁主要是由普选制与多党制向乡村社会的不断渗透所引发的它们使缅甸乡村社会进入到一个泛政治化的时代日常生活的各个面向都在政治的议题中展开。缅甸乡村社会在政治转型过程中变迁还没有结束其在民主化进程中将走向何种境地还难以看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变迁将会继续深化。总体而言缅甸乡村政治生活的主旋律开始由“抗争政治”逐步转向“派别政治”。乡村社会作为一个紧密团结的共同体携手抵抗权威统治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国家政治中的派别竞争正在向乡村社会渗透在此过程中缅甸乡村社会的裂变可能难以避免。

缅甸乡村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上缅甸与下缅甸的乡村社会可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干旱地区与三角洲地区的乡村社会大相径庭缅族乡村地区与少数民族乡村地区在政治上更是相去甚远。在很大程度上抱村只是上缅甸缅族村落的一个样本它在政治转型中经历的变迁是具有一定代表性但地区差异性还需要更多研究来进一步证实。从2010年至今缅甸的民主化进程刚刚走过了10年的历程对于社会变迁这样的主题而言10年的时间仍显得过于短促乡村社会中许多深刻的变化可能还未能得到充分的显现正在显现的变化也可能在未来被证明只是“特定时刻的昙花一现”但它们毕竟是巨变过程中的组成部分而对于身处大变革之中具体的人及其日常生活进行记录、观察和研究正是巨变进程观察的题中之义。


注释

[1]李晨阳主编《缅甸国情报告2011-2012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摘要第2页。

[2]Marie LallUnderstanding Reform in MyanmarPeople and Society in the Wake of Military RuleLondonHurst2016p.5.

[3]Melford SpiroBuddhism and Societya Great Tradition and Its Burmese VicissitudesNew YorkHarper&Row1970expandededition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pp.472-473.

[4]段颖《区域网络、族群关系与交往规范——基于中国西南与东南亚田野经验的讨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97页。

[5]钟小鑫《缅甸乡村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结构》北京学苑出版社2019年75-82页。

[6][美]詹姆斯·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刘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128-136页。

[7][8]Ardeth Maung ThawnghmungBehind the Teak CurtainAuthoritarianismAgricultural Policies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 in Rural Burma/MyanmarNew YorkColo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pp.103109-110.

[9][美]塞缪尔·P·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欧阳景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182页。

10[10]李晨阳2015年大选阳光即将照进缅甸《世界知识》2015年第23期27页。

[11][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经济与历史支配的类型》康乐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307-353页。

[12]Paul A.BigandetThe Life or Legend of GaudamaThe Buddha of the BurmeseLondonKegan Paul1912p.311.

[13]June Nashand Manning Nash“MarriageFamily and Population Growth in Upper Burma”Southwestern Journal of AnthropologyVol.19No.31963),p.262.

[14][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周晓虹、周怡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76-101页。

[15]Nancy Hudson-RoddSein Htay“FarmersLand and Military Rule in Burmain Nick”in CheesmanMonique Skidmore and Trevor Wilsoneds.),Ruling MyanmarFrom Cyclone Nargis to National ElectionsSingapore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Press2010pp.147-167.

[16]Ardeth Maung Thawnghmung“The Politics of Everyday Life in Twenty-first Century Myanmar”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70No.32011),pp.641-656.

[17]Elliott Prasse-Freeman“PowerCivil Societyand an Inchoate Politics of the Daily in Burma/Myanmar”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71No.22012),pp.371-397.

[18]Melfrod Spiro“Ethnographic Noteson Conceptions and Dynamics of Political Power in Upper Burma”EthnologyVol.36No.11997),pp.31-47.

1990年的大选中全国民主联盟民盟获得压倒性优势但是军政府拒绝将国家政权移交民盟。

本文的缅甸乡村社会特指缅族乡村社会不包括缅甸少数民族聚集的乡村地区。

本文中所出现的村落名称及村民的姓名皆为化名。

在缅甸民众习惯将曼德勒以南的地区称为下缅甸将曼德勒及其以北的地区称为上缅甸。

福田也被称之为“功德田”供养福田就能产生功德对于缅甸村民而言僧侣就是最重要的福田。

本文所用的标音符号参考了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缅甸语教研室编著的《缅汉词典》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抱寺住持吴维迪塔在灯点节上的讲话2015年10月28日缅甸抱村。

虽然抱村的民盟党支部在大选之前已经成立但一直没有挂党旗。

村民吴敏伦访谈2016年7月缅甸抱村。

关于近年来缅甸兴起的佛教民族主义及他者恐惧证可参见钟小鑫《缅甸佛教极端主义的历史根源及其当代展演——入世传统、民族主义与政治修辞》《东南亚研究》2017年第5期36-47页。

村民吴昂丹访谈2017年9月7日缅甸抱村。

十户只是一种惯常称谓村落中的村组一般都会超过十户。

关于缅人社会中的年龄阶序可参见Manning NashThe Golden Road to ModernityVillage Life in Contemporary Burma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p.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