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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向 荣 发布时间:2017-06-20
信息来源:《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19日 14版)
农书中展示的英国犁
16世纪后期至18世纪初是欧洲饥荒的高发时期,英国也未能幸免。1587—1588年、1597—1598年、1622—1623年英国都曾发生过饥荒。1623年,英国西北部饥荒最严重的坎伯兰郡和威斯特摩兰郡有饿死人的现象。同年在东密德兰的林肯郡,穷人因为市场价格太高买不起粮食,不得不屠狗宰马充饥。即使英国的“粮仓”诺福克郡也受到影响,穷人不得不吃替代食物。当地治安法官报告说,穷人制作面包不得不在大麦面粉里加进荞麦,但因“不适,厌食之”。但是,安德鲁·B.阿普尔比对都铎和斯图亚特王朝饥荒的开创性研究表明,同欧洲其他国家特别是法国相比,英国率先走出了饥荒的阴影。他认为,1650年以后英国再也没有发生过饥荒,而法国却在1661—1662年、1693—1694年、1709—1710年遭受了更大规模的饥荒。法国学者将之称为“17世纪晚期的危机”。此外,英国的饥荒是局部的,真正法国式的“生存危机”只存在于英国的西北边区。这里保留着传统的小农经济,没有充分整合到正在形成中的统一的国内市场,因此当饥荒来临时没有能力从外部获取所需的粮食。剑桥人口与社会结构史研究组通过对保存完整的404个堂区的葬礼登记进行统计分析,进一步证实了阿普尔比的观点。
那么,英国为什么较早地摆脱了饥荒,甚至几乎没有受到“蒙太极小期”寒冷气候的影响?目前主流派的观点归因于都铎和斯图亚特王朝有效的社会政策。英国王室政府在饥荒年间干预谷物市场有很长的历史,但是经过都铎王朝的“政府革命”,这种干预变得更经常、也更有效率。政府的政策包括平抑谷价、打击囤货奇居的投机商、禁止谷物出口并组织谷物进口等。1596年10月至1597年3月英国灾情初现,就有11万夸特谷物从波罗的海运抵伦敦。这一系列政策的背后是对消费者特别是穷人生存权的关护,因此英国史学家将之称为“道义经济”。都铎和斯图亚特王朝《济贫法》的颁布和实施也有重要影响。《济贫法》包含三要素:为老弱病残者发放津贴;打击身强力壮的流浪汉;安置穷孩子学徒。早期都铎王朝出于对社会秩序的担心,将济贫的重点放在打击流浪汉方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到救助老弱病残者和安置穷孩子上。而后两类恰恰最容易成为饥荒牺牲品。在中央政府的大力推动下,仅埃塞克斯郡在17世纪30年代就安置了6000个穷孩子。据笔者对斯塔福德郡治安法官《季会卷宗》的研读,发现当地政府与其说是安置穷孩子学徒,不如说是让他们寄居就食,以至于不事生产的乡绅家庭也被强迫接受学徒。
尽管如此,笔者仍然认为,生产的发展尤其是农业生产的发展是英国率先走出饥荒更重要的原因。英国的农业革命从16世纪中叶开始并持续到18世纪,其中既受到气候环境的影响,也受到人口和经济因素的推动。现有的研究表明,在“中世纪暖期”向“小冰川时代”过渡时期,即14、15世纪,亚欧大陆不同程度地出现过农业收缩。英国在经历了14世纪中叶的黑死病和人口锐减之后,西北寒冷地区大多转变为牧场;中部密德兰地区许多村庄被抛弃,成为“消失的村庄”;农业生产活动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东南地区。但随着16、17世纪英国人口回升,加之城市和乡村手工业迅速发展,非农业人口比例扩大,农业不得不向深度发展。因此,英国开始了农史学家埃里克·克里奇、E.L.琼斯等人所称的“农业革命”。
英国农业革命的核心是一系列技术改良和新技术发明,其中影响最大的有三项:首先,推广三田轮作制。三田轮作,即将耕地分成秋播、春播和休耕地,逐年轮换,是中世纪欧洲的发明。同古代地中海世界的两田轮作制相比,该发明的意义不仅提高了土地利用率,还增加了农作物的多样性。因此,当秋播的小麦或黑麦歉收,春播的大麦或燕麦可降低饥饿的风险。英国牧师威廉·哈里森在1577年出版的《英国记事》中说,富人吃小麦面包,穷人吃黑麦和大麦面包。但遇上荒年,许多穷人不得不吃由蚕豆、豌豆或燕麦制作的面包,后者通常仅用作马饲料。三田轮作需要更多肥料,中世纪欧洲由于肥料跟不上,该技术实际采用有限。不过,英国农业史家的研究表明,17世纪英国春播作物的种植面积和单位面积产量都大幅度增长。阿普尔比对比饥荒年份英法两国的谷物价格,发现在法国谷价普遍上涨的同时,英国虽然小麦价格上扬,但大麦和燕麦价格保持稳定。因此,他认为正是英国充足的春播谷物供应,使英国避免了法国式“生存危机”。
其次,发明“草—田轮作”制。“草—田轮作”最早出现于英国西北地区,1560年以后被引入广大的密德兰平原,这是一种适合以畜牧为主地区的农业新技术。所谓“草—田轮作”就是将过去的永久性牧场一分为二,一部分犁开用作农田,另一部分保留为短期牧场,数年之后两者交换。短期牧场积累了大量牲畜粪便,十分肥沃,因此一旦转为农田,不用施肥即可高产。时人估计,在传统的三田制下,收获与种子之比最高才能达到10∶1,但“草—田轮作”制下达到20∶1都算平常。
再次,引入肥田作物。早在中世纪,诺福克就通过在休耕地种植豆科作物如蚕豆、豌豆,以增加土壤的肥力。16、17世纪这项技术被推广到英国其他地区。但近代早期英国最大的技术进步是引入饲料作物,尤其是三叶草和苳青。按照农业史学家G.E.富塞尔和克里奇等人的研究,三叶草和苳青是16世纪末、17世纪初从低地国家引入的,17世纪中后期作为饲料作物被广泛种植于休耕地和牧场。饲料作物引入的直接后果是牲畜数量大增,因此,奥弗顿认为17世纪英国农业最大的突破是在牲畜方面。按照他的估计,这个世纪英国牲畜的放养密度翻了一番。英国农业是农牧混合的,从事粮食生产的肥料主要来自牲畜,因此牲畜多意味着肥料多,肥料多必然导致粮食高产。前文提到的17世纪英国春播作物的种植面积和单位面积产量都大幅度增长与此有关。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饥荒总是与人类相影相随,但英国却在“17世纪的全球危机”中摆脱了饥荒。这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重大胜利,其意义一点不亚于后来的英国工业革命。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的饥荒和饥荒史研究深受印度学者阿马蒂亚·森的权利理论影响,强调食物分配的重要性。英国的经验表明,要克服饥荒,粮食的公平分配是必要的,但从长远发展的角度,食物的有效供给,即农业生产的发展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