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筱红等 责任编辑:网络部 信息来源:中国乡村发现网 发布时间:2017-06-20 浏览次数: 11483次
本文是笔者《一管窥豹:同途何故殊归?》系列论文的第四部分,前三部分的分析视角分别是乡村治理类型、选举制度安排、乡村权力结构。该系列论文依托湖北C乡的两个女村官进行的个案研究。该乡是本课题组2005年以来的试点乡,本课题组依托联合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的项目“将社会性别意识纳入村民自治主流”,从2005年开始在该乡20个自然村试行新的选举制度“性别两票制”。到2008年村委会换届选举时, 20个村里产生了两名女主职(一位是村支书、一位是村主任,在此为方便叙述, 称女书记为A女,称女主任为B女),两人在2008年11月底就职,但问题是,在相同的制度设计之下产生的这两位女主职,有着极为相似经历的两位女性,为什么一个干得相当很好,另一个却不到三个月就被乡政府停职?按照社会学的因果分析法,在此案例中“果”就是一个成功、一个失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异,“因”在哪里?在分析中往往被提及的因素包括结构因素、权力因素(乡级驻村干部的影响等)、偶然因素(个人恩怨、村庄处于多事之秋等)、派姓问题、夫家势力、两位女主职之前的政治身份、两者的社会资源获取能力、地方关系网络、历史或政治原因、人际关系网络、选举成功的原因、获得民众信任的程度等等,在众多的“因”中,关键因素在哪?笔者承认其他因素的存在,因为在一篇文章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呈现系列论文来分析各种假设,本文提出的假设“因”是社会资本,遵循的是研究工具和研究对象契合的逻辑。社会资本概念的运用是本文讨论的基本前提,所以本文首先对使用的概念进行界定,在此基础上把社会资本理论引入案例研究。
一、概念界定
结合中国实情和西方理论,笔者对“社会资本”作出如下界定:社会资本是通过一系列准则、关系网或组织,使得在社会节点中的个体或群体产生凝聚力、认知力和共识,通过这些共同意志的社会纽带,人们获得有助于做出决定及确切表达的权力和资源。简言之,通过网络建立共识,通过共识建立期望、取得权力、获得资源(图1略)图中的各种元素都包括在“社会资本”之中,对图中的几组关系略作阐述:①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在某种关系网和该网中各种准则的促生下产生横向、纵向或交叉的网络。②因为有信用,而获得他人或社会的信任。③因为相互间的信任,能让对方取得更多共享的信息资源。④权力和资源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资源是取得权力的资本,权力为获得资源创造条件并提供帮助。⑤期望的内容包括了权力和资源,权力和资源是为了满足期望,期望又为取得权力和获得资源提供了动力机制。
本文用于分析两位女村官个案的社会资本建立在村民自治特殊的政治视域之下,在本文的特殊视域里,村庄的社会结构、准则、关系网、家族、派系都是村庄网络的组成部分。在这个半熟人社会里女村官能否获得村民的信任、能否避免信息不对称、能否建立起个人信用都是影响能否建立共识的因素,女村官拥有的资源是获得权力的基础,投票人的期望是女村官能否获得权力的关键,资源的多少和权力的大小又影响着能否满足投票人的期望。本文的两位女村官虽然是通过相同的制度设计成为了女主职,但同途殊归,按照本文的初始假设,社会资本是造成此结果的“因”,那两者的社会资本有着怎样的不同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同呢?
二、原因探寻
(一)社会资本形成:中观层面乡镇和村民偏好的差异
1.宏观层次———制度形成社会资本
特纳提出所有类型政府都依赖于四种权力基石[1]: (1)强制性权力,即应用暴力机器来迫使其他行为人遵守政权代理者的指令; (2)行政性权力,即应用管制结构来贯彻政权代理者的指令并且监督对这些指令的遵从; (3)物质激励,即应用和操作有价值的物质资源,包括用金钱来诱导行为人遵守政权代理者发出的指令; (4)符号性权力,即应用和操纵文化符号制度,包括大众化交换媒介,来劝服行为人遵守政权代理人的指令。政府因对这四种权力基石相应的使用方式不同而异;而且因这些基石的不同混合,具有显著差异的各种类型政府制度就会出现。如果任何一种(或两种基石)被不均衡地应用,政权将难以长期存续,而且也不会有效促进经济发展。这样,这些权力基石的组合方式就成为社会资本的一种来源。然而本文中的两位女村官身处同国同省同市同乡的不同村,所以二者在宏观制度层面是无异的,在此从略。
2.中观层次———组织形成社会资本
按照特纳的框架,社团单元有两个基本的种类:
(1)组织单元,它在个体之间建立了劳动分工以满足各种需要和实现各种目标; (2)空间单元,它在空间上配置人和组织单元。组织单元的范例有企业、亲缘组群(家族、半族)、自愿者协会、政府部门及其他相对持久存在的为追求各类目标而进行劳动分工的各种结构,而空间单元的范例包括城市、行政区、乡村和郡(县)和地区[2](P152)。从中观层次分析本文中两者的差异之前先呈现二者的基本资料(表1略)。
通过上表对二者基本情况的粗略比较发现,两人的工作和生活经历惊人地相似。
(1)亲族和派姓的力量———相似
在此维度上二者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二者虽然都是外嫁女,但都离村不离乡,且夫家都是村中大姓,而且因为娘家有父兄曾经担任过村干部,对村委会的工作非常熟悉,同时受到家庭成员的耳濡目染,能很快进入到村级治理的状态之中。
(2)乡镇和村民的偏好———相异
首先,就乡镇层面而言,选举这一制度的法律化和由中央推动的背景,无疑减少了乡村组织运用正式权力资源“规划”人选的作用空间,也形成了对其超越法律规定规划“人选”的责任追求的威慑力量,乡镇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另谋他途。而乡村组织在长期的乡村行政中,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地方性知识,熟谙并利用乡村社会的各种非正式权力资源来完成自己的任务[3]。所以乡镇政府的偏好是能影响参选者能否“上位”以及“坐好位”的。乡村组织的首要选择就是要“确保国家任务的完成”,既然治理的首要目标是“讨好”国家也有利自己,对乡级权力来说,因为乡村力治的治理结构和村级治理的特殊情况使得乡级领导对男性候选人颇有偏好。其他村的女性候选人相对B女来说入选更为艰难,因为B女通过前三年的出色工作成功减少了上级阻力,甚至还因为之前建立的联系和了解促成了她的当选。因为2005年第六届村民委员会选举时,原村主任的选票未过半数,所以整个这三年主任的职位都是空缺,而身为副书记及妇联主任的B女作为代理主任承担了村主任的所有工作, 2005年村主任职位空缺是B女2008年成功当选的偶然推动因素,同时也为其后期的村级治理工作扫清了障碍。
其次,群众层面来说,A女和B女在任期间都吃苦务实,尽职敬业,但是A女只是村的妇联主任,主要负责的是计划生育工作;而B女作为代理主任,她带领村民修路挖塘,方便群众生产生活,获得一致好评。正因如此,身处实质职位的B女在该村有一定的群众认可度;而A女因为缺乏主职职位的锻炼,还没有获得群众足够的信任。
(3)妇女自组织的影响———模糊
群体的自组织能力是指它的组织形态、规划、动员能力、行动协调性和特定人群的涵盖与囊括程度。无组织形态的群体,不仅难以形成群体合力,而且大大增加了在市场上讨价还价的成本,即交易成本高昂[4]。A女和B女同为妇代会主任,妇代会是村级妇女NGO组织,A女曾带领妇女到山上除野火、号召妇女们改善村容村貌、管理农民书社,获得了妇女的好评,但A女担任村书记之后疲于处理村级事务,忽略了妇女组织的发动,没有获得妇女的进一步支持。如果说自组织的发动不足是其失败的一个原因,那么奇怪的是,B女基本没有发动过妇女的自组织,虽然也是妇代会主任,但只是在妇女节的时候组织妇女见个面、吃顿饭,所以妇女自组织既没有提供声援也没有产生损耗。所以在此维度上很难测量妇女自组织是否是影响因子之一,故笔者暂且用“模糊”一词。
3.微观层次———交往形成社会资本
当交往发生时,两个人际间基本类型的社会资本就会产生: (1)人际间的情感激发; (2)人际间的可知能力[1](P169)。情感社会资本有一种大多数社会资本都有的代表性特征:要消费它就必须生产它。也即当个体消费其他人释放出的正面情感时,他们也要生产这些感情[1](P170)。但就此点来说,本文中的两者在微观层面的交往都是依托本村进行的,很难衡量二者在交往中谁获得的社会资本更有助于其“上位”并且“坐好位”,所以微观层面难以衡量。
结论:在这些层次相互渗透时,每一层次都会产生各自独特类型的社会资本,就本案例来说出现的状况如下(图2略)。
所以从社会资本形成的分析框架来说,二者主要的相异之处在于乡镇和村民的偏好,就B女来说,这种偏好是其前期工作获得“信任”的结果,是“在制度资本基础上建立的关系资本”[4](P94)。那什么是制度资本,什么是关系资本,怎样的资本有助于“坐好位”,怎样获得这样的资本呢?
(二)社会资本的类型:“制度资本”的优势
社会资本有两种类型:制度资本与关系资本[5](P97)。
安妮鲁德·克里希娜在《创造与利用社会资本》中对社会资本的两种类型进行了总结[5](P99)(表2略)。
制度资本和关系资本无法纯粹地出现,兼而有之的表现形式最有可能。因此,社会资本的每一类型都需要与另一类互为补充。在本文的案例中,笔者认为B女所拥有的优势是她获得了制度资本基础上的关系资本,因为她有三年代理主任的工作经历,在这样一个正式制度之下,她“在其位、谋其政”,这个正式的制度安排不仅帮助她建立了与乡镇的关系资本,也因为满足了村民的“期望”而获得了村民的“信任”。而相反,A女没有这样的机缘巧合让她获得这些制度资本,那是不是就任由马太效应这样延续下去呢,是不是没有进入圈子的人永远要在圈外徘徊呢?有怎样的办法能打破这种消极的“路径依赖”呢,什么是打破这种“锁定”的关键呢?短期内能够增加社会资本存量吗?在一确定的存量中,可变流量可能存在吗?
三、对策建议:社会资本的获取
不同类型的社会资本有着不同的获取方式。根据第三部分对社会资本类型的分析,分别提出四种策略,即在关系资本的基础上构建制度资本;在制度资本的基础上构建关系资本;没有关系资本的制度资本的建构;没有制度资本的关系资本的建构。
如图3(图略)所见,尽管格(1)中的情况是最乐观的,格(4)中的情况是最悲观的,但这些情况通常被看作典型的理想类型。必须将这两种理想类型的情况看作是统一体表示相反终端的构成类型。现实中最典型和最常见的是格(2)和格(3)中的情况。二维的系统化分类表明,为了分析如何获取社会资本,应针对其范围和类型进行策略设计。
1.在关系资本的基础上构建制度资本
涉及农村发展的众多情况,需要关注村民之间的传统交际规则的出现,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准则包含在部落、村委会、特权阶级联盟、自助组织或其他类似的社团中[5](P101)。比如说奥斯特罗姆对灌溉工程的研究。本课题组依托联合国发展项目进行的“桥村实验”也正是一个通过关系资本建立制度资本的例子。如果没有项目的第一发起人对桥村的熟悉和引荐就不会选址在桥村,如果没有她的关系资本也很难获得当地市妇联、乡政府的支持和配合,如果没有华中师范大学的学术团队也不会设计出独具特色的“性别两票制”,如果没有“性别两票制”也就很难实现该乡2008年选举的100%的妇女当选率,如果没有这种制度安排很难说A女能在村委会选举中胜出,如果连“上位”都难,又何谈“坐好位”?
通过关系资本的介入,传统的制度资本得到了相当大的修正,新的组织机制已经引入,从表3中可直观看出在村委会中妇女的比例提高,有更多的人获得了取得制度资本的平台。
2.在制度资本的基础上构建关系资本
当某一个体或组织拥有制度资本的时候,会有其他的人会抱有合理的期望,并为了满足期望而创造更多合作的机会,而这些合作的机会是建立“信任”的主要途径,而建立了“信任”、分享了“信息”、进行了“协作”,也为构建关系资本奠定了基础。就像B女因为掌握了村级治理的实质权力,凭借制度安排,获得了更多的“合作”的机会,通过良好的工作表现,赢得了“信任”,构建了能帮助她“上位”并且“坐好位”的关系资本。
3.没有关系资本的制度资本的构建
现实生活中“官二代”现象对普通平民的困扰所体现的正是没有关系资本的构建制度资本的难处,社会的金字塔结构造成了代际流动的困难。制度是重复博弈的内产生物,但制度反过来又制约着参与人的策略与行为。对于博弈的参与人来说,忽视或偏离制度无利可图。制度是博弈的均衡结果,但它不是一次博弈完美演绎的结果,实际上是在整个时期重复博弈的参与人的战略互动过程的一种稳定状态[6]。因此,制度是由有限理性和具有反思能力的个体在社会经济的长期产物。如何打破这种均衡现象,如何在没有关系资本的情况下构建制度资本,笔者认为需要政府进行合理的制度设计和制度创新,打破现有的不合理的“均衡”。就本案例来说,要打破没有关系资本的情况下构建制度资本的困境,要从外部施加强力,即需要政府设计具有社会性别意识的政策帮助和支持妇女参与村级治理,并且提升政府执行力将政策予以落实。
4.没有制度资本的关系资本的建构
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制度资本,说明在这个社会结构中的个体或组织都是非正式的,个体没有进入正式组织的期望,非正式组织也不想变成正式组织,在村庄里,也就是村民没有进入村委会的期望。这里的关系资本的建构主要就是村民之间交往的加深,以在日常生活中获得更多的支援和认可,而信用和合作是建构没有制度资本的关系资本的核心,信用和合作以一定的形式存在于所有社会之中。信用范围或许是狭窄的(即人们或许只信任家庭成员及直系亲属构成的小圈子)但是任何地方的人们都知道如何去信任他人。问题的局限性在于,人们并不总是知道哪些人值得信任及从多大程度上去信任他们[2](P96)。因此,构建关系资本的任务在于增强彼此信任,产生对所有人而言更大的信任度。
通过以上分析发现,从社会资本视角,同样制度设计下同乡邻村的两位女主职同途殊归的原因基于两个相异:其一,中观层面上社会资本来源的相异,具体表现在乡镇和村民的偏好;其二,两者拥有的社会资本类型的相异,在关系资本难以衡量的情况下,B女的制度资本明显优于A女,所以笔者虽不能妄断同途殊归的原因就是此两点相异,但从社会资本角度来说社会资本来源和社会资本类型确实能作为思考的两个维度。
注释:
①此表为笔者2008年11月在城郊乡实证调研的成果。
②指的是在城郊乡拥有女干部的行政村占全体行政村总数的比例。
③此处正职指的是村委会主任和村党委或党支部书记。
④2005年进行了行政村合并,由30个行政村合并成20个,在合并过程中减掉了5名女干部。
参考文献:
[1]Turner, Jonathan H. The InstitutionalOrder[M]. NewYork: Longman, 1997. 75-102.
[2]乔纳森·H·特纳.社会资本的形成[A].社会资本———一个多角度的观点[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 123.
[3]仝志辉.乡村民主的智力化逻辑[A].吴重庆,贺雪峰.直选与自治———当代中国农村政治生活[C].广州:羊城晚报出版社, 2003. 277.
[4]李江涛,吴重庆.村委会选举与乡村社会的自组织资源[A].吴重庆,贺雪峰.直选与自治———当代中国农村政治生活[C].广州:羊城晚报出版社, 2003. 251.
[5]安妮鲁德·克里希娜.创造与利用社会资本[A].社会资本———一个多角度的观点[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
[6]卢现祥,朱巧玲.新制度经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 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