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先明 史玉渤 责任编辑:高新水 信息来源:《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发布时间:2021-08-09 浏览次数: 3783次
【摘 要】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全国经济委员会着手于江西乡村建设事业,先后建立十个农村服务区。随后,服务区改为实验区,服务区干事兼任区长,将江西乡村建设导向政府农政范畴。由此造成的中央与地方的矛盾、“政治”与“服务”的角色冲突、经济建设与社会建设的不同取向问题,成为经委会在江西开展乡村工作中难以逾越的困境,最终导致乡村建设运动走向“乡村不动”的境地。
【关键词】全国经济委员会;乡村建设;农村服务区;政府力量
20世纪30年代,以复兴农村为要义的乡村建设事业持续开展,成为聚合全社会参与的一项社会运动。随着赣省战事的消歇,国民政府为重建江西农村社会秩序,遂以全国经济委员会(下文简称经委会)之力,深度介入江西各项建设事业。1其对江西农村的复兴“实有莫大的贡献……而各农村服务区,更是直接办理的事业”2。关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研究成果颇多,但学界关注焦点集中于由社会团体、大学、教会和社会精英等组织发动的社会运动事业,而对于政府行为尤其是国民政府的作为则甚少探究;对于国民政府之经委会深度介入的江西乡村建设事业,亦缺乏个案性解析研究。本文聚焦于此,以期补阙参证中有获新见。
一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天灾与兵祸相连频生,江西社会秩序极为淆乱,农村问题十分严重。随着赣省战争的结束,国民政府重建江西的计划逐步开展。1933年冬,经委会商请国际联盟三位专家伯饶而(Max Brauer)、郭乐诚(K.Briand Clausen)和司丹巴(Aanrija Stampar-p)赴江西农村考察,历时三周。“为时虽短,而于该省之经济及社会情况,已得其梗概,且会深入内地,于农村组织及内地情状,亦能略窥究竟”3。根据国联专家在江西的调查报告,经委会决定从1500万元的“中美棉麦借款”项下拨出190万元,以复兴江西农村之用;同时于1934年6月成立江西办事处,负责赣省民情物产的调查和建设计划的拟定;并协助指导全省建设之实施,以推进农村改进事业。经委会任命萧纯棉为办事处主任,邀请张福良、杜重远担任办事处简任技正,郑维、徐功甫为荐任技正,刘默远为秘书。4与此同时,江西省政府聘请美国哈佛大学出身的潘骥和康奈尔大学博士董时进,分任全省卫生处处长和农业院院长,配合江西办事处的工作。为减少行政开支,提高工作效率,1935年3月,经委会取消江西办事处,设江西农村服务管理处管理全省农村服务区工作,并任张福良为服务区总负责人。5
江西各乡村事业机关在开展之初,举办的各项农村改进事业彼此独立,力量分散。“在江西境内,虽亦有若干组织,但或属于政府、或属于教育、或由私人供给经费,彼此既不联络,其工作之分配又甚紊乱无序”6。为此,经委会从根源处着手,通过资金扶持农村各项事业,以求各事业机关的联合。其一,农业方面,经委会拨款20万元,融合各个零星的农业试验场及学校,帮助省政府设立农业院,使其负责全省农业技术改进与推广。其二,合作事业方面,经委会拨款50万元,辅助合作事业管理处工作,扩大贷款力量,增加合作社人数与规模,健全合作组织,促使其由救济为主转为以建设为主。其三,卫生方面,经委会拨款30万元,协助江西省政府在全省设立卫生处,使其统领全省卫生事业,负责全省人民尤其是大多数农民的健康。其四,教育方面,经委会拨款6万元,补助现有的五个省立乡村师范学校,以求训练将来办理农村教育的师资。江西省的农业、合作、卫生、教育等事业机关在经委会的扶持下,开始了内部组织的调整与联合。
1933年冬,经委会开始着手办理农村服务区事业,先后成立十个农村服务区。7十个服务区所选区域均为全省重要地点,“村落人口相对稠密,交通上不论与省会、县城或各乡村均便利,每处环境均能代表相当区域内的一般情形”8。农村服务区的职责是推行“管教养卫”各项事业,所以各区内部的组织分成总务、农业、教育、卫生、合作、工业各组。除总务、工业两组人员由管理处派充外,其余各组指导人员,由江西省教育厅、卫生处、农业院、合作事业管理处分别遴派;除指导员外,每服务区有主任干事及助理干事若干人,由经委会直接派遣。可以说,农村服务区“一方面是各负专责的分工,一方面是连锁进行的合作,再从连锁合作之中,分工进行,使得在正规上步伐一致,达到同一的目标”。9
各农村服务区是省府各事业机关改进农村事业的中心;农业院、教育处、全省卫生处、合作事业管理处等部门,各派一名技术指导员,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团体。随后,由经委会干事统一领导这个团体,以服务区为基地联系农民,发展事业,改进农村。这些机关的联合一方面在资源上可以共享,一方面在工作上可以相互协助。服务区各项事业在技术和资金上有省府行政机关的支持,并通过各政治、教育、合作机构等力量的相互合作,联合推进其农村改进工作:如联络保甲长,利用其政治力量推广各种优良品种;联络保学教师,利用其教育力量,灌输各种农业常识,推进农业活动;联络农村合作社,利用其团结的力量,扩大造林运动,介绍优良品种。可以说,农村服务区即江西省“各有关系机关之合办事业”10。江西农村事业,在经委会的主导下实现了省府各事业机关之联合。
农村服务区的成立,实现了各乡村事业机关的初步联合。但这只是省府内部事业机关的联合;实际上,江西省从事农村改进事业的机关,远不止此,如表1。
从表1可知,这些服务区或实验区的成立时间主要集中于1934年,这正是经委会扶持江西农村事业的重要时期。它们在经费方面,或由中央支付,或由地方政府负担,或由私人团体筹措;具体事业上,有以教育工作为中心,有以生计事业为中心,有以县政建设为中心,各有侧重;且由于行政系统不同,各机关素少联络。“大家所努力的只是局部的使命,没有共同的大目标,所有的工作不但少和政府的策略调和,就连相互间的步伐也不一致,有的是关起了大门在埋头做科学的实验,有的是标新立异,自命不凡;他们的中间各有各的一套计划、方案,从来不想谋彼此的联络、合作,大有舍我其谁之慨,结果造成了今日重复、迂缓、支离解散的局面”。11
为切实联络各乡建机关,促进“管教养卫”之实效,1935年,江西省政府与农村服务区管理处商议,决定设立江西省政府农村改进事业委员会。其组织成员以省政府委员为主,将原属各公私机关的各项事业收归属下。各服务区或实验区的农业、教育、卫生、合作、村政、工艺等事业,分别由农业院、教育厅、卫生处、合作委员管理处及当地县政府遴派若干人,常驻实验区,进行指导。张福良兼任该会总干事,协调各项工作,处理该会一切日常事务;干事督促员三到五人,均受总干事指挥,共同承担该会职务。12同时规定各农村服务区干事应兼任事务所所在地区署之区长13,除农村服务区外,其他各实验区亦多先后继起沿用此制,以各实验区负责人兼任各该区区长。14实际上,经委会通过农村服务区管理处和农村改进事业委员会这两个机关,促进各公私事业机关的大联合,进而达到指导整个江西农村改进事业之目的。
江西各农村改进事业机关由彼此独立到相对统一,实现了各事业机关的协调与联合;随后经委会与省政府合作,推行从服务区到实验区转制,实现了各公私事业机关的整合,将乡村建设事业从社会运动引向政府农政。
二
然而,由行政主导下的乡村建设事业,在具体推行中却障碍重重:“有些是技术上的问题,有些是材料上的问题,有些是行政上的问题,有些是人事上的问题,都不能不与上面的各机关结合起来,因此就发生了许多麻烦。”15经委会作为中央机关直接插手江西农村事业,却不免与地方权力产生矛盾,这主要体现在事权上的人事冲突。同时,经委会作为国家权力下延的经济机关,资源上的优越性也对地方权威形成冲击,引起乡村领袖的排斥。
首先,服务区干事与指导员之间的矛盾,往往会上升为中央与省府各机关的矛盾。经委会派出的干事尽管在名义与实际方面都处于领导地位,但并不完全了解其所属乡村建设的各专业领域,因此受到了各机关派出的专门事业指导员的轻视,干事常与指导员发生冲突。乡村工作不协调的结果,便是“因了一个人或一件事失掉了农民的信仰,便影响到整个工作的推进困难,即使影响不致如此之大,而仅是孤立起来各做各的事情,也会缩减工作的效率”。当干事与指导员之间的矛盾不可调解时,便引致人事更换,而人选调换又导致各派出机关之间的矛盾。如“总管理处时常请求农业院调换各服务区的指导员,那么农业院方面连做几次之后,一定不太高兴,这种‘不高兴’慢慢地便会促成了机关对机关的种种误会的起源,引起不少意外的纠纷”16。
其次,地方势力的阻碍,成为经委会办理乡村事业的一大阻力。“农村中士绅势力极大,优者固能造福乡里,劣者即为农村之大害,服务员对此种势力不能不有认识与联络,但又必步步机警,免受其利用,而加害农民”17。服务区在选址时要求“拟设服务区之县份,其长官与地方领袖,须有欢迎与负责之表示”18。服务区注意到利用地方领袖的力量,但在实际工作中亦常受乡绅牵绊。如推广农村合作事业,绅士们颇多阻碍。他们丰衣足食,没有迫切合作的需要,即使服务区人员尽力宣传,“说得舌敝唇焦,经不住他们片言破坏”;而商人更是保持冷淡与敷衍的态度,甚至“暗中不免反宣传”19。这些所谓的“长褂子先生、短褂子同志和大腹商人,不要他们来是办不成功的,可是,他们来了,又不免渐渐和合作本意分了家”20。服务区农村教育工作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如服务区工作者吴旭东所说:“我们初到此地工作,对于这般土豪劣绅,很想联络,以促进工作的效率。不料试探之下,大失所望,初则表示消极,不愿问世,继则野心渐萌,反想利用我们。我们决不能满足他们的希望,所以就改变方针,由想合作变为不合作,至于打倒二字,说句老实话,我们力量不够。”21
再次,农村工作缺乏负责而有力的领袖,导致服务区许多工作遭受阻碍。“保长与联保主任多系有能无德或有德无能;甲长对于责任十九放弃,目睹农民生活之痛苦,只有同情而无法解决之;服务区所在地之县政府少有工作计划,即亦有之亦未能与服务区之计划协调,地方政府多不能充分利用服务区之人才与设备”22。以服务区调查工作为例,尽管服务区人员想借用保甲长的力量,进行农村调查,可农民却非常讨厌保甲长。因为一切捐税,都是由保甲长去征收的。“保甲长得光临,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别的,就算不是要钱的,总不免是叫农民受累”。当然,服务区工作人员也请区署下令各保甲长切实协助工作,运用政治力量来制服他们的顽抗,但是“他们会用一种阳奉阴违的态度来给你一种不可靠的答复”。有时甲长不承认自己的身份,逃避自己的责任,采取拒绝的态度:“不晓得,我不敢带,你们去调查,又不知闹些什么名堂,甲长不是我!”23同时服务区工作者并不能与当地政府打成一片,“上面的计划或命令,下面只是等因奉此的传阅一下”24。许多农业政策,到了下层反而扰害农民;许多推广材料或是农业款贷,变得没有多大实惠,导致服务区的推广工作无法顺利开展。
最后,农民的不信任与不配合,增加了服务区工作的难度。据服务区工作者彭逸羽所说:“对于工作人员的到来,农民很疑惑,有的以为我们是传教的先生,有的以为我们是衙门里派来的委员,总不是来做好事,与他们是不利的,这种误会几乎布满了全村。”25服务区工作人员初到农村,须处处表示不是官吏,一切态度、言语、衣饰均需迎合他们的心理,否则“农民头脑简单而顽固,要挽回是很不容易的”26。此外,服务区的许多事业往往被风俗习惯以及自私观念所阻挠而无法推行,如种痘可防天花,农民却迷信天花娘娘,修堤原为保全大家的生命财产,农民却互相推诿。27
服务区在农村举办教育、卫生、合作等事业之初,都不同程度受到农民的怀疑与反对。农民对此充满疑虑:“先生,你莫来骗我吧!你们这些办公事的人,今天要这样的钱,明天要当那项的差,不要我们种田人的命,也就罢了,还说来帮助,借钱给我们。”28卫生工作方面,农民对疾病预防注射十分疑惧;妇女不易接受妇婴卫生的新观念,因宗教迷信使得乡村卫生工作更加难以推广。农业推广方面,同样遭到农民的种种质疑。如服务区工作人员在指导农民选种时,“理论上尽可讲得天花乱坠,农民表面上是是唯唯,实际上除嘲笑外,如何肯听受指导”29。农村工作者,要打破藩篱,和农民打成一片,实非易事。农民的观望与怀疑态度,使服务区的工作效果,大打折扣。
三
“政治上的力量越大,而民众越成为被动的,越强推他动,他越不能自动”30。随着江西农村服务区干事兼任区长办法,及江西农村服务区实验区署组织办法的公布,江西省的乡村建设统归政府管辖,现实中的“政治”与“服务”的角色冲突亦随之而来。
干事兼任区长后,往往陷入了政务旋涡。区长需要处理许多行政事务问题,但干事却对行政事务较多隔膜。为应付行政事务的繁杂,服务区需要找受过区长训练的主任区员,以辅助干事办理公事;这一配置事实上为服务区人事纠纷埋下隐患。如果主任区员没有被干事所接受,其背后的上级当局便会对服务区表示不满,导致区长无法顺利处理政务。“中国历来都是‘对人’难于‘对事’,若是天天在‘对人’的圈子里周旋着,可以说是很难来放手做什么事情的。甚至有些人说,在许多案件上,有些判决便是用的‘感情’以代替‘理智’,这里的有罪也许送上去就是释放。无论理由如何,总不免夹杂一些‘意气’在内,因此不论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至于地方士绅,他们看准了上级当局的脸色,所以便敢随时抗拒着区署的命令;如果区丁招人去区署问话,那被招人则会在半途中倒地“撒泼”,然后一纸呈文去控告区署“纵丁殃民”。“像这类事情,自从接办区署以来,不知道有多少”31。
干事兼任区长后,与县长矛盾不免加深。农村实验区的工作能否顺利进行,多数仰仗实验区所属县的县长态度。县长如果并没有诚意从事基层建设事业,那么对实验区就冷淡敷衍,甚至百般掣肘,导致实验区的工作难以正常进行。一般情况下,区长由县府职员负责,是县长的臂助;但实验区例外,由各区干事兼任区长。对县长来说,一个漠不相关的外来人插进县府事务,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县长时常收到上级的嘱托,要求“对于他们服务区的区长要客气点”。故此,县长对中央和省府派来的干事又不能像对一般区长或区员那样对待,总是要有所顾忌,这直接挑战了自己的权威。从干事的角度来看,干事自兼任区长后,地位一落千丈。在过去,一个干事的等级是无法规定的,给最高当局的公事也不过用“函”,可现在,“事实判明不过是一个小小区长,任何人都可以给他‘训令’,因而过去有点顾忌服务区的人,现在反而可以看清内幕而加以破坏了”。双方往往因权力划分而陷入僵局,有时候是干事犯“幼稚”,有时候是县长“昏庸”。32
在实际工作中,实验区与县政府工作亦是摩擦不断。1936年3月,江西省府省务会议通过了《江西农村实验事业计划纲要》,以“管教养卫”为范围,促进农村自治,健全农民自卫组织,提高农民智识,培养国民经济,达到自治、自立、自给、自卫的目标,并规定三年内完成计划。33虽然各实验区三年计划事业是县政府该做的事,但由于县政府与实验区主务不同,归属不同,处事方法不同,双方合作并不愉快。由于各实验区指导员来自省政府不同的部门,县长没有完全支配权。各方往往会将诸如筑堤、积谷、兵差、课捐、办学、禁烟等种种训令或公函同时交给县长,导致县长有时难以应对。有时县政府正为办理积谷的事,忙得疲于奔命,实验区却找县府整理荒山荒地、督促造林,或是解决保学经费的征收;有时实验区因为要急于实现三年计划,便按部就班地推进各种工作;县政府却迫于上级命令,要实验区训练壮丁,或是赶办水利等等,双方冲突在所难免。34实验区与县政府之间因工作上的摩擦无法相互妥协,不是互相排挤,便是敷衍式的合作,无法有效地推进江西农村改进事业。
对于传统社会“天高皇帝远”的农村来说,一旦有“衙门”里来的人,农民多半是不习惯的。35江西农民饱受战争之苦,对政府的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感。干事兼任区长后,民众更加疏远服务区,“甚至本来打招呼的也冷淡了”36。服务区干事不得不左右逢源,作干事时是一副面孔,作区长时又得是另外一副面孔。干事兼任区长前,不问政治;兼任区长后,由于行政上许多强有力的措施,农民无法接受,总免不了有许多怨言,以农民的口气来说,“这位区长,就是一会儿做官,一会儿做老师”37。根据国民政府的设想,区政权不仅要统计人口、丈量土地、征收赋税、维护治安,而且要负责兴办教育、参与自治、多种经营、发展经济等其他建设事业。但在实际上,以往的区政权尽管组织乡村自卫、确认村长补选、调解村长无法解决的争端等事,但其主要职责仍在于征收赋税,尤其是区公所在摊派上,无所制约。为此,农民对区政权非常排斥,“为什么黄干事不要钱,他们却都在那里摊派呢?”38即便干事做好事不要钱,也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自从干事兼区长开始做“伤脑筋”的事情之后,老百姓分不开什么叫服务区,什么叫行政区,口口声声地叫着“老师们变了心”!这似乎确证了梁漱溟的担忧:当乡村建设运动“变成地方下级行政”,也就失去其原本的意义与价值。39
四
作为社会运动的乡村建设,本是全方位的社会建设,其主旨是从乡村入手,发动社会力量,“启发他自动的力量,启发主体力量”40,以培养乡村社会发展的内驱力。经委会在江西办理的农村服务区是由中央政府主持,协助地方政府来推动乡村改进事业。以政治力量为主导的农村服务区,其举办的事业更多侧重于政府事项,或归属于行政范围,导致乡村社会陷于被动状态,无法形成内在驱动力。
从各项事业的实际效果看,服务区经济建设项目较为显著,如农业的改进,合作事业的推广等,而乡村教育事业发展最为缓慢。十个服务区,“对于生产事业尤视为建设的重心”41。农业改进是凸显政府农政业绩最为明显的措施,经委会拨款20万元资助农业,力求江西现有各农业机关联合或归并,帮助省政府建立农业院。在此基础上,先后建立各种试验场,如稻作试验场、棉场、茶叶改良场、耕牛改良场等;并设立农业推广处,在各县设立合办农场、林场;在各地方分设各种材料供给场,如肥料供给、果苗菜种供给场、农具供给场等。
农业合作是国民政府较早在全国办理的事业。经委会为促进江西合作事业的发展,拨款50万元,并设立江西合作基金保管委员会,以保障此项基金之独立与安全;同时扩大放款区域,除原定25县外,特加金溪、莲花、永丰、黎川、贵溪、万载、宜春等15县;在合作种类上,力求信用合作社稳定发展的同时,更加注重供给、运销、利用等合作事业。在经委会的支持下,江西农村合作社种类越来越多,由起初的三种合作社发展到六种,合作数量不断增加。到1936年,合作社近3000所,社员达17万余人。42
从事卫生事业的阻力虽大,而一旦起到效果,却容易取得农民的信服。经委会拨助30万元,设立全省卫生处及省立医院,“为全国的首创”。43其主要负责推行各种卫生设施及助产防疫等工作。各服务区除设立小型医院及诊疗所外,更积极灌输卫生常识,以实现乡民健康安乐的生活。如设立乡村医院、分诊所及巡回诊疗所,为乡民诊治疾病;举行霍乱预防注射及布种牛痘;办理助产及检查工作,普及育婴常识,随时指导协助妇女卫生,举行妇女卫生演讲会及婴儿比赛会,以促进乡民对妇婴卫生的注意;改良水井,整理厕所,并领导村民定期举行大扫除,加强环境卫生等。
乡村教育改进,成为经委会最难见成效的乡村事业。服务区教育指导员经常感叹:“经费困难、师资困难、学生困难,无一不难。”44从教育经费来看,经委会对江西教育的投入非常少。在经委会190万元经费支出中,教育经费只有6万元,与其他各项事业经费相比,颇多悬殊。从教育资源来看,“政治的力量至多解除了一部分经济上的困难,绝不能在短时间内产生大量的师资”45。教育视导员在视察乡村学校时,对其教育资源的匮乏也深感无奈道:“我去视察乡村学校只要有教师、有校舍、有学生,我就给他满分。”因为无法对乡村教育条件再苛求,“在早稻未收以前,教员都是在贴本上课,他们只在企望新谷能照收,价格不惨落,地主不苛扣,乡村里面没有一所屋子是合乎理想的条件的教室。”46从教育力量来看,教育的单独挺进往往费力多而收效微。单凭一些教育工作者的力量显然不足以动员民众、领导民众,必须与其他各组连锁进行,谋“管教养卫”的兼施,方能实现建设乡村的理想。而谈到连锁合作,必然逃不过人事问题。而人事纠葛,或因机构牵制,或因背景关系,乃至于利益错综复杂,经委会又断难措手其间。
读书学习对农民来说虽不无益处,却耽误时间并与农事冲突。一个终日劳作的村民,对于夜间读书识字而言,不仅“抢夺他的休息时间”而且于其“简直是一种惨酷”;他们视此为一种苦差事。此外,教材根本脱离了实际生活,不能引起农民的热情,只能增加他们的抱怨和痛苦。以江西藻塘为例,教材内容主要宣传党义,偏重理论,“教师根基既薄,对此尚不能十分了解,农民见识又浅,更不能不暂告结束”47。另外,当“政治”与“服务”结合后,各服务区承担起办保学的责任,导致教育工作者因忙于清查各村的公款学田,根本无暇顾及乡村教育工作。
“乡村建设运动如果不在重建中国新社会构造上有其意义,即等于毫无意义”48。从乡村建设的动力来看,以社会建设为目标的乡村建设,其动力源于社会力量,主张发展乡村自身的内驱力,以形成乡村社会的持久动力。而以经济建设为目标的农政,其动力来源于政治力量,以政府机关为主,与充满生机的社会组织相比缺乏活力,且与农民日常生活和习惯较多疏离。自干事兼任区长后,江西农村改进事业更是与政治打成一片。经委会尽管以“服务”的名义来实现“管教养卫”之目标,但依然无法改变农民对政府的固有印象,认为“服务救济等事业是属于另一种团体,不属于政府”49。对于政府力量推动下的许多措施,农民还没有智识去接受,总免不了有许多怨言。有些地区,教育工作只是浮于表面,无法把握民众的心理;合作社也只能以一种强迫接受的方式,使得农民被动接受救济贷款。区署的行政工作更加影响到服务区工作的推行;服务区工作者“天天跑到外面去工作,近村一带根本无法推动”50。
国民政府假手经委会将江西乡村建设事业收归行政统系,其目的在于整饬地方秩序,实现“管教养卫”之目标。经委会作为中央政府经济建设机关,确实能最大限度为江西乡村事业带来财力、物力、人力资源的支持。但是,乡村建设事业如果缺乏乡村社会的内在动力,单凭政治力量的主导则既难以为继,又无法持续递进。“凡事一落于国家行政,就是太机械化,不能发现缺点,不能随时纠正,而有进步”51。以至于“越成为机械的,越没有生机,越没有活力,越不能适应问题”。52
经委会对江西农村事业的扶持,代表着国家政权建设下延的一种手段。国民政府通过这种方式,试图重构乡村社会秩序,将国家权力渗入到地方,以加强对乡村社会的治理。这与乡村建设运动的主旨已然疏离。“政治是重事不重人的。一条公路要修,一种工程要做,在政治家的眼光来看,大可征集民夫,强迫去做”53。经委会主持下的乡村事业,往往以经济建设为主,却忽略了社会建设,不能充分发挥乡村的社会力量。政治力量背后所展现的中央与地方的矛盾、“服务”与“政治”的角色冲突、经济建设与社会建设的不同取向,以致乡村工作丢掉了农民的信仰,乡村工作者与农民的隔膜进一步加深;最终导致乡村运动走向“乡村不动”的境地。
注释:
11933年4月,宋子文与美国签订5000万美金的“棉麦大借款”,经委会获得1500万元的建设资金,开始在全国施行各项建设事业,主要包括公路建设、卫生建设、水利建设、棉业统制、蚕丝改良、江西建设和西北建设等事业。
2徐伯康:《江西省主持乡村事业各特殊机关概述》,《乡村建设》第5卷第20期,1936年6月26日,第3页。
3《国联专家视察江西报告(一)》,《经济旬刊》第3卷第7-8期,1934年9月15日,第52页。
4(1)《秘书处关于江西办事处函请以张福良等充任技正等职案签呈》,《全国经济委员会会议录(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71页。
5(2)《秘书处办理蒋中正电请撤销江西办事处案报告》,《全国经济委员会会议录(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1页。
6(3)《国联专家视察江西建议书提要》,《军政旬刊》第23期,1934年5月31日,第1774页。
7(4) 1934年成立服务区六所,1935年成立四所,并依成立之先后,冠以第一至第十之名称。所选区域主要有临川章舍、南城尧村、丰城岗上、新淦三湖、高安藻塘、永修淳湖、南昌青云、吉安敦厚、上饶沙溪、宁都石上。
8(5)张福良:《江西之农村服务》,《赣政十年》编辑委员会编:《赣政十年》,1941年,第1页。
9(6)徐功甫:《农村服务区合作组的使命》,《农村服务通讯》第11期,1936年5月5日,第263页。
10(1)徐伯康:《江西省主持乡村事业各特殊机关概述》,第6页。
11(2)张福良:《农村工作的大联合》,《农村服务通讯》第9期,1936年3月10日,第274页。
12(3)《江西省政府农村改进事业委员会组织纲要》,江西省档案馆,J016-3-00936-0307。
13(4)南京国民政府于1935年规定了在各“剿匪”省份的各县政府所在地设立区署,并由县政府职员兼任区长,此项举措,也是为迎合南京国民政府的政策。
14(5)《江西农村改进实验区登记规则》,江西省档案馆,J016-3-03925-0001。
15(1)施中一:《现阶段江西农运的透视》,《民间(北平)》第3卷第24期,1937年4月25日,第5页。
16(2)徐盈:《江西农村改进事业的全貌(四)》,《大公报》1937年6月15日,第3版。
17(3)郑维:《对参加江西农村服务学生贡献几句话》,《农村服务通讯》第24期,1937年7月1日,第520页。
18(4)郑维:《农村服务区选地原则之商榷》,《农村服务通讯》第1期,1935年8月1日,第3页。
19(5)姚鸿钧:《推行农村合作四个月的经验和感想》,《农村服务通讯》第11期,1936年5月5日,第380页。
20(6)蓝珍:《合作在藻塘》,《农村服务通讯》第11期,1936年5月5日,第374页。
21(7)吴旭东:《农村教育工作的几点认识》,《农村服务区通讯》第22期,1937年5月1日,第437页。
22(1)《农村改进工作之有效方法及困难问题》,《经济旬刊》第6卷第8期,1936年3月15日,第36页。
23(2)施兆启:《农村调查的一点心得》,《农村服务区通讯》第23期,1937年6月1日,第476-477页。
24(3)徐侠忱:《改进江西农村与改进运动问题》,《农村》第1卷第5期,第11页。
25(4)蔡振华:《半年农村服务的经验》,《农村服务区通讯》第4期,1935年11月1日,第109页。
26(5)彭逸羽:《农村服务的几个实际问题》,《农村服务区通讯》第5期,1935年12月1日,第129页。
27(6)施中一:《江西农村工作的第一年》,《消息》第9卷第1期,1936年1月20日,第48页。
28(7)谭汝明:《谈谈合作指导》,《农村服务区通讯》第11期,1936年5月5日,第370页。
29(8)蒋名川:《如何指导农民选种》,《农村服务通讯》第2期,1935年9月1日,第43页。
30(9)王湘岑:《菏泽实验县宝镇乡乡农学校》(下篇),《乡村建设》第4卷第25期,1935年5月1日,第24页。
31(1)徐盈:《藻塘微波》,《大公报》1937年5月19日,第3版。
32(2)徐盈:《藻塘微波》,《大公报》1937年5月19日,第3版。
33(3)《江西农村实验事业计划纲要》,江西省档案馆,J016-3-00936-0307。
34(4)徐盈:《藻塘微波》,《大公报》1937年5月19日,第3版。
35(5)吕芳上:《抗战前江西的农业改良与农村改进事业(1933-1937)》,“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中国农村经济史论文集》,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年,第555页。
36(6)马湘洲:《兼理区政三个月的工作和感想》,《农村服务区通讯》第16期,1936年10月31日,第149页。
37(1)施中一:《现阶段江西农运的透视》,《民间》(北平)第3卷第24期,1937年4月25日,第4页。
38(2)马湘洲:《兼理区政三个月的工作和感想》,《农村服务区通讯》第16期,1936年10月31日,第149页。
39(3)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69页。
40(4)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第150页。
41(5)戴渊:《经营区有油桐林刍议》,《农村服务通讯》第6期,1936年1月1日,第6页。
42(6)熊在渭:《民国二十五年一年间江西合作事业之总结》,《江西合作》第1卷第5期,1937年,第3-4页。
43(7)方颐积:《十年来之江西卫生》,《赣政十年》编辑委员会编:《赣政十年》,第2页。
44(1)徐盈:《江西省的农村改进事业》,《大公报》1937年3月22日,第3版。
45(2)张福良:《保学师训特辑前言》第8期,1936年2月20日,第254页。
46(3)徐盈:《江西农村改进事业的全貌(六)》,《大公报》1937年6月18日,第4版。
47(4)李毅、吴寅木:《藻塘的教育》,《农村服务通讯》第1期,1935年8月1日,第5页。
48(5)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第23页。
49(6)张福良:《服务与政治》,《农村服务通讯》第2期,1935年9月1日,第34页。
50(7)徐盈:《藻塘微波》,《大公报》1937年5月10日,第3版。
51(8)梁漱溟:《乡村运动中的三大问题》,《乡村建设》第4卷第27期,1935年5月21日,第4页。
52(9)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第170页。
53(1)徐宝谦:《乡村建设运动的精神基础》,《乡村建设》第6卷第3期,1936年9月16日,第2页。